自从晚清备受列强欺凌之后,中国放弃了天下主义的雄心,守护的只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民族国家主权底线,基本上自家管自家的事,表现出一种东方式的孤立主义。虽然到了21世纪崛起于世界,但诚如李光耀所说:“中国与其他新兴国家不同,中国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被世界接受,而非作为西方社会的荣誉会员”。“过去,苏联与美国抗衡以争夺全球主导权,现在,中国的行为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它对改变世界不感兴趣”。不过,东方式的孤立主义能够维持多长的时间呢?中国无意于挑战现存世界秩序,但作为一个黑格尔所说的“世界民族”,中国的一举一动,总是会在世界舞台发生超乎自己预期的影响。
基辛格在本书中提出了一个世界秩序三要素理论:力量、克制和合法性。他认为:“秩序永远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间的微妙平衡”。中国作为一个新兴大国,已经拥有了青春期的肌肉与力量,也具备了中年人的隐忍与克制,独独缺少的,是关于世界秩序想象的合法性价值。
不要以为合法性价值不重要,那是世界领导权的核心所在。世界霸主的巅峰对决,最终不是实力的较量,而是价值观的比试。谁赢得了全球普遍的人心,谁就把握了世界文明的未来。在上个世纪,德国之所以两次挑战世界秩序失败,乃是其始终缺乏引导世界的新价值观和普世性建制。只有一己之民族利益和国家理性,是不会获得世界尊重的。
时殷弘曾经做过一个富有启发性的研究,他借助乔治·莫德尔斯基的世界政治大循环理论,发现近五百年来,所有对世界领导者的挑战无一不落入失败者的行列,替代老霸主成就新一代霸业的国家,都是先前世界领导者的合作伙伴。比如17世纪取代葡萄牙的荷兰、18、19世纪的英国和20世纪的美国。时殷弘提出的这一观点,或许需要作个别的修正,问题不在于国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而在于对普世文明的态度:凡欲挑战全球核心价值的最终难免失败,而顺应普世文明又有所发展的,将有可能以新的文明领导世界,成为地球方舟的新一代掌舵人。
基辛格在书中有一个并非不重要的观察。你以为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后的欧洲,真的是靠力量的均势维持了二百年的和平吗?不,基辛格说:稳定的国际秩序需要各方价值观一致。当年维护欧洲秩序的政治家是一批宫廷的贵族,他们对诸如荣誉与责任这些抽象概念的理解毫无二致,他们代表了同一个精英社会,讲同样的语言(法语),出入同样的沙龙。国家利益虽然不同,也各为其主,但对国际法规则有共同的认知,对世界秩序合法性有先照不宣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