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街会客厅》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 黄益平教授
「本期导读」 2013年新一届国务院履新以来,面对的是中国严峻的经济增长形势。经历了21世纪头10年的高速发展,中国经济的发展遇到了一个坎。改革已进入深水区,要想继续发展,必须实行新的改革措施,以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保持经济长期增长的活力……从最初的“不出台刺激政策、去杠杆化、调经济结构”到中国经济“上下限”的提出,有关克强经济学的解读和讨论一直没有停歇。本期《金融街会客厅》特邀“克强经济学”概念的提出者——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前巴克莱亚洲新兴市场首席经济学家黄益平教授,详解一年来总理经济新政的推进与影响,展望中国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新的增长点。
「本期嘉宾」 黄益平,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经济学博士,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先后担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发展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澳大利亚国立大学高级讲师、花旗集团亚洲首席经济学家、巴克莱亚洲新兴市场首席经济学家。
「片花」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对“金融改革”做出了近400字的详尽阐释,目标清晰,路径明确。2014上半年金融改革明显提速。但是,随着中国经济下行压力加大,国内市场渐渐出现了放缓金融改革的呼声,涉及从利率市场化到人民币国际化等多个领域。而作为中国深化金融改革的重要一步,成立于2013年9月29日的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已走过一年,各方评价不一。
金融界:在香江论坛上您提出改革的核心是要素市场改革,要素市场改革的核心是金融改革。今年以来政府在金融改革的步伐还是比较大的。您怎么看待金融改革目前的进展?
黄益平:金融改革目前的进展我觉得还是不错的,人民银行包括当局对金融改革的认识还是很清醒的。在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决议里,有11个方面要做的金融改革,简单来说就是三大领域:第一是开放准入,降低准入门槛,民营机构、外资机构都可以参与竞争,我们现在已经看到民营银行,当然可以更多更快一些,包括中国的机构可以到海外去,总体而言是增加竞争,要允许更多的机构来参与金融活动。
第二是开放市场,利率汇率要由市场来决定,包括资金配置、资金流动要由市场决定,这就不可避免意味着利率要市场化、汇率要市场化、资本项目要开放。
第三是金融监管,就是监管的质量要提高。
我们在大方向上对这些要做的事情看得较清楚。现在碰到的问题是什么呢?各界对金融改革到底应该做到什么程度?以什么步骤来做?其实是有争议的,包括在学界、市场和官员之间都有很多的争议,核心是大家都觉得金融改革是必须要做的,我们过去30几年的金融改革其实做了很多事情,刚刚开始改革的时候只有一家金融机构叫中国人民银行,今天我们中国的金融市场已经很庞大,但是它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征,就是我们的金融体系很完整,金融资产的规模很大,像M2广义货币占GDP的比重在全世界已经是最高,国内五大银行在世界都排到前十位,规模很大,但是我们有一个很明显的缺陷,就是市场机制在金融体系里没有发挥积极的作用,这在经济学里面的术语叫“金融抑制”,它是两周以前去世的斯坦福大学的麦金农教授最早提出来的,“金融抑制”大概的意思是政府干预金融系统的运作,比如说对利率的管制、对汇率的干预、对银行信贷配置的影响,包括对资本流通的管制等等。IMF有一套跨国数据来反映各国“金融抑制”的程度,中国的“金融抑制”程度不但远远超过中等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而且超过低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也就是说我们把规模体系发展得很大,但其实政府对金融体系的干预很严重。
下一步怎么走?大方向很清楚,就是市场化,让市场机制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也是和我们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我们知道放开管制可以提高效率,起码给融资的企业和投资者提供更多的机会,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这是一件好事情,但是难点和问题是放开后就有不确定性,有波动,甚至带来金融危机,所以这两点之间如何平衡?这其实就是我们现在争论的焦点,好处大家都知道是有的,风险也可能是有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好处和风险,哪一个更主要?觉得要谨慎、甚至不要往前走的,就是觉得风险很大,放开来就会有金融危机;觉得必须要坚定的往前走,就是觉得好处是超过风险的,所以我觉得现在大家实际上没有形成一个一致的看法。
金融界:共识。
黄益平:对,没有形成共识,没有一致的看法,就是因为成本效益分析其实没有一个一致的框架。对决策者来说也是一样,知道要做这件事但是有没有一个先后秩序?以多快的速度推进?或者说市场化到底应该推到什么程度?现在我们看到前几年美国次贷危机的一个很重要的教训,就是市场化并不是越彻底越好,政府有失败、市场也有失败,所以也许是往前推,但并不是越开放越好,这个度怎么把握其实是很难的。
金融界:您个人的意见是说我们摸着石头过河这样,还是说,您个人的意见是倾向越快越好?
黄益平:我个人觉得,第一,现在的阶段摸着石头过河已经很难了,过去比如说像过去是农村大包干,像国有企业管理体系的改革,你是可以摸着石头过河,让企业自己试,试完了之后看哪一个最好,中央一总结就全面推开了。现在做的都是系统性的改革,比如说利率市场化,你怎么摸着石头过河?没法儿办,只能是系统性的做,所以我们到目前为止有很多区域性金融改革的试点,但没有一个是成功的。尤其是市场化,像利率、汇率、资本项目开放,这些事情很难在小地方做试点,所以我觉得其实最主要的是现在的改革需要更多的顶层设计,需要在系统上把这个问题想清楚,至于说往前推应该快、应该慢,我的总体立场是应该坚定地往前走,但是要非常谨慎。因为放开来肯定是有不确定性,有风险。举一个例子,利率市场化,周小川行长说再过一、两年应该就可以实现利率市场化,有的说太快、有的说太慢了。在我看来关键问题不是一到两年是长了,还是短了?关键是利率市场化背后的那些条件我们是不是已经具备了?利率市场化其实很简单,现在实际上央行还在管的是什么?就是存款利率的上限,取消这个上限其实是很容易的,但问题在什么地方?问题是你把这个放开来了之后,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其他条件来搭配?比如说我们的存款保险制度有没有?如果没有就放开来是很危险的。我们现在有没有一个很好的国债无风险收益率曲线?这个无风险收益率是可以作为市场对资金定价的一个基准的参照,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国债无风险收益率曲线,那利率放开来之后市场都不知道该怎么对资金定价。还有像我们现在很多机构,地方融资平台、国有企业等等,都是软预算约束,如果利率放开了,他们是软预算约束,你想象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会变成一种不太健康的无序竞争,甚至会导致非常严重的风险,所以利率市场化其实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我觉得要往前推进,也要关注所需要的条件在怎样的条件下,我们的开放才是比较稳健、比较健康的,不会引发大的问题。
金融界:所以就是说可能在推进的过程中不能够停下来不动,但是要每一步要想得比较清楚,或者要分析的比较好,它的风险在控制内。
黄益平:就是需要顶层设计,这个时候很难说摸着石头,摸到哪就做哪一个,其实是很危险的。
金融界:但是顶层设计也是很难的,需要判断。
黄益平:有一些改革是可以同时推进的,我说的这些并不是说把一做好了以后才能做二,有一些可以差不多推进,但是你最终要考虑一个先后秩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