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民初从政者为私心所缚,“奔兑倾轧者无所不用其极”,梁启超的规劝显得十分无力,他说:“吾以为恃作官为谋生之具者,天下作计之拙,莫过是矣。”(《作官与谋生》,下同)麇集于官场,让有知识者既不能发挥个性,又因为供大于求,必有激烈之竞争,其间“杂以卑屈之钻营,阴险之侵轧”。“故虽以志节之士,一入乎其中,则不得不丧其本来,而人格既日趋卑微,则此后自树立之途乃愈隘”。
但梁启超更关心的还是,这样下去,社会被抽空,社会事业无人问津。缺了社会根基,不仅百姓会对政治多所不满,而且政治人才也无从产生(参见《〈大中华〉杂志发刊辞》)。最终的结果则是,理想的政治生态无以形成,理想的政府形态也无以产生。梁启超喜欢讲道德。晚清以降,受西方思想影响,他既讲过公德,又讲过私德,还讲过官德。1910年3月,在《立宪政体与政治道德》中,梁启超就强调官德的重要。他甚至认为,在政治领域,政治家的道德程度比知识程度重要得多。因为前者可以增益,而后者则未必容易提高。
然而,经历与袁世凯合作失败的挫折,梁启超亲身体验了政客政治权术的阴险。有关袁氏其人,在《袁世凯之解剖》中已经有详述,集中在一点,就是不讲信义,这还是与官德相关。在另一篇文章《五年来之教训》中,梁启超说,袁氏乃一“好用权术而善用权术之人”,然“试观古今史乘所载,以智机自豪之士,能全始终者究有几人?”
老师与学生的区别,大约就是前者老成持重,而后者血气方刚;前者收敛,后者不仅张扬,而且还喜欢替老师出头。在批评袁世凯“尊孔”时,梁启超的言论就远不如其学生蓝志先“海内人士读之,多骇汗谯诃”(语出梁启超)的《辟近日复古之谬》一文激烈;在批评官德不修时,梁的另一学生吴贯因激烈的程度也远超其师。
吴贯因干脆把政治与道德二分,以为“政治家的道德与一般人的道德截然相反”。他列举了六种官场道德,说明它们对进入官场的知识人的腐蚀作用,以警告那些清明而有操守之士慎入政坛。(参见《政治与道德》)
但此处的复杂性在于,洁身自好的知识人把政坛看做罪恶渊薮,固然有深刻揭示其本质的作用,但完全置之于不顾,则容易在客观上促进后进者对官场恶德的认同感。好像凡入政坛者必须以厚黑为原则,否则无法生存。这样下去,政治的理想就更不可能有立足之地。
梁启超是在一个并不健全的体制下思考政治,因而他更多地以一己之经验,提倡政治道德,且以理想的道德标准来想像政治的理想状态。实际上,政治道德与现实政治最大的不同,前者是政治理论家书斋里的讨论,而后者则是一群热衷于此的人的博弈。任何的政治都是以现实性为基础的,利益的博弈,往往掺杂着个人因素和利益倾向,因此,政治本身都需要有体制的规范和制约。但即使如此,政治利益的内涵都不可能只有“私”而没有“公”。在政治领域,公与私的界限不见得能够截然分割,大多数时候只能是以“公”的面目和部分体现“公”的实质,实际上也掺杂着“私”的考量的样态出现。这样说,也许陷入到了梁启超理想政治或者说精英政治的想像之中。其实,现代政治与其他职业一样,首先是一门职业。既然是一门职业就无须成为精英汇聚的唯一目的地。但作为职业,它却需要基本的职业操守和职业道德,这个操守和道德像超市收银员面对顾客说“欢迎光临”或者“欢迎下次再来”一样,不一定发自内心,却是必须执行的,否则就应受到相应的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