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谢有顺眼中,这次地震也在叩问文学——文学该如何回归“生命的学问”,与时代肝胆相照,让更多人领略“值得珍重的人世”。
没有历史的整全感,就难有宽阔的胸襟
解放周末:能不能用比较简短的话,概括、描绘一下您眼中的文学现状?
谢有顺: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不断“向内转”,即不断地开掘人类内心的风景。但是,我觉得,这些内心的风景里,除了悲伤、阴暗和绝望,似乎没有多少明亮的东西。尤其是这些年来,在小说界,狭隘的、阴郁的、黑暗的写作不少,却很难看到一种宽大、温暖并带着希望的写作。
解放周末:您认为这种反差说明了什么?
谢有顺:说明一些作家的写作精神并不健全,或者说不够丰富。只看到生活的阴暗,只挖掘精神的阴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没有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这无论如何都是残缺的写作。这种残缺,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实非鲜见。
解放周末: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残缺?
谢有顺:最重要的一点,是一些作家缺乏整全的历史感。不懂得以历史的眼光看人、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于褊狭、执拗,难有宽阔的胸襟。钱穆在《国史大纲》一书的开头,就劝告我们要对本国的历史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这话对文学写作也是种启发。
解放周末:“温情与敬意”,这正是每个人应有的文化态度。
谢有顺:是的。文学写作何尝不是如此?作家对生活既要描绘、批判,也要对生活怀有温情和敬意,这样才能获得公正地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场。
文学应有更高的精神参照,书写“值得珍重的人世”
解放周末:有一种声音认为,暴露人性的阴暗,是一种真实、一种勇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对这个观点,您怎么看?
谢有顺:作家当然可以把恶写得尖锐,把黑暗写得惊心动魄,把欲望写得炽热而狂放。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中国当代文学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却难以写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我们何曾见到有几位作家能写出一颗善的、温暖的、真实的、充满力量的心灵?
解放周末: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不去写”,而是“写不出来”。
谢有顺:是的。为何写不出“可珍重的人世”?也许在作家们的视野里,早已没有多少值得珍重的事物了。苦难的确是存在的,可苦难背后还有希望;心灵可能是痛苦的,可痛苦背后一定还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在推动着人类往前走。如果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面,那就是对生活丰富性的简化。
在我看来,小说只写苦难,只写恶、黑暗和绝望,已经不够了。在这之上,作家应该建立起更高的精神参照。卡夫卡也写恶,鲁迅也写黑暗,曹雪芹也写幻灭,但他们都有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做参照:卡夫卡的内心还存着天堂的幻念,他所痛苦的是没有通往天堂的道路;鲁迅对生命有一种自信,他的憎恨背后,怀着对生命的大爱;曹雪芹的幻灭背后,是相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情感的知己,存在着一种心心相印的生活。
和这些作家相比,现在的一些作家失去了信念,他们的精神视野里多是现世的得失,内心不再相信希望的存在,也不再崇尚灵魂的善。作家的心若是已经麻木,他写出来的小说,如何能感动人?又如何能叫人热爱?
解放周末:作家失去信念,也就不难理解作品为何会失去应有的道德、审美、尊严和社会意义。在您看来,陷入这种精神困境的原因何在?
谢有顺:其实,自五四以来,我们在文学作品中几乎就看不到成熟、健康、有力量的心灵,20世纪以来的中国人,在精神发育上还有重大的欠缺——西方的文明没有学全,中国自己的老底子又几乎丢光了,精神一片茫然、混乱。这些,都不可能不影响到文学写作。
在这个意义上说,剑走偏锋、心狠手辣的写作确实已经不新鲜了,我更愿意看到一种温暖、宽大的写作,就是希望在精神上能看到成熟的作家,在写作上能看到一个敢于肯定的作家。展示欲望细节、书写黑暗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肯定性的写作,才是值得敬重的写作。
写作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时代肝胆相照
解放周末:或许有人要辩解,文学是个体写作,如果不专注、沉浸于个人体验,是无法写出优秀作品的。
谢有顺:过去,很多作家都会以“写作是个人的事”为由,逃避写作该有的基本责任。但今天看来,个人的事,如果不
萨特在《文学是什么》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萨特所强调的是,他还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作家还有一个面对公共世界该如何担负责任、如何发言的问题,如他自己所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
解放周末:作家不仅仅是表达个体的存在,还应该表达社会、表达时代。
谢有顺:是的。在当下的中国,有一些尖锐的问题等待作家们来回答,作家如果普遍沉默,拒绝担负写作在个人心灵中的责任,这样的写作,确实很难唤起别人的尊重。因此,作家要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众人,面对现实;他写的作品不仅要与人肝胆相照,还要与时代肝胆相照,只有这样的文学,才是有存在感的文学,有灵魂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