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力量虽然微薄,但不能视姐妹苦难而无动于衷,程瑞芳12月18日日记写道:“今日中午Riggs来了,他的意思叫有丈夫的妇人回去,日兵就不如此找,因为妇人都跑到难民所,外面没有女的。那意思有丈夫回家不要紧,不比处女,若是丈夫一人在家,日兵说他是兵,因没有家。话虽不错,这些年青的妇人也苦。我听(他)一说,我就哭了,因想到自己国家不强,受这种耻辱,何日能雪耻。”尽管难民所里尚且危险重重,但是只要有中国的妇孺求救,魏特琳从来不能无动于衷,12月26日的程瑞芳日记记道:“华(小姐)真好心,昨午出去吃饭,走到大门外遇见老妇人说她女儿被兵拖去了,求华去救她(女儿),华就去追。在上海路上遇着米先生来了,乘汽车一路去,一会就追上了,那兵不放,他们把那妇人坐在车子里……我劝她下次在外面遇见这样的事不要去追,怕华自己受害。今日还有米先生,若是一个人更难。”对于魏特琳的见义勇为,程瑞芳既感动,又为她安危担忧,“华小姐写了信去会日领事,未会着,要告诉他们日兵在外面做的无人道的事。”“有时华(小姐)到日领馆去报告他的军人不好的事,我对华说,报得多他们更要害。所幸还有两个德国人在此,光是美国人不行。现在几个美国人也无法可想,也累死了……我最怕华(小姐)一人遇着不好的,刺死她更不得了。…因有时华在大门口,到南山有点路,简直过的不是日子。有时吃饭他来了,大家都走开,华要去对付他们。一日来几次,又不知他们做些什么,真是提心吊胆。昨晚又进来两个兵,拖了两个姑娘在草地上,真是伤心。从前听人讲他们无人道,现在真的实现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无畏的华小姐,一个永不言退的华小姐,但程瑞芳说:“华(小姐)胆大,她不怕,不过可怜那〔哪〕有不怕的(人),”她观察到,魏特琳在进入有日本兵闯入的屋子前,先要“嗨六(哈罗)”一声,然后慢慢地进去。确实,人人面对危险都会心存恐惧,魏特琳也不例外,是正义和博爱使她战胜恐惧,一次次挺身而出。
除了尽可能防止性暴行在难民区发生,更繁难的事是难民的生活救助。魏特琳在中国人心目中是救苦救难、感天动地的英雄,而程瑞芳和金女大其他的中国教职员工们则是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1万多人的难民集中在一个不大的校园中,睡觉,供水、吃饭都要解决,仅仅粪便处理一项就是一个大问题。很多难民被日本兵多次抢掠,甚至被抢走了最后的被盖,她们是两手空空来到金女大,12月南京的凄风苦雪如何度日?中国的员工们心在流泪,她们只能默默地工作着,仅其所能为难民服务,每天两个大炉子供应难民热水,洗脸和饮用,就让她们“忙极了,累极了”女大难民吃饭是由金女大门外的红十字会粥厂每日供应难民两次粥,但那些没有钱吃饭的,金女大就将学校存粮拿出来分给难民,并发给没有被褥的女难民棉被。还有打扫卫生和组织管理,一万多人聚集的金女大,昔日美丽的池塘成了洗衣塘和洗刷马桶的地方,窗户和花木上晾满了各色衣被和尿布,小孩子到处随便……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魏特琳和她的中国同事们发挥出色的组织能力,把难民们组织起来,通过一些活动自我服务和相互服务(比如以工代赈),让金女大难民所成为“模范难民所”。难民所逐渐建立起秩序,也培养了一批“出色的难民!”
对程瑞芳等中国同事们忘我精神和高效率工作,魏特琳发出由衷的赞美:“程夫人在过去几个月里真是棒极了,非常了不起地应付了各种情况。她组织了大约100名最穷的妇女,正在将原先为伤兵做的衣服改做成平民穿的衣服。她每天付钱给她们,这些钱足够她们买额外的食物,她还将她的医务室从我们的饭厅移到该楼的两间西北的屋子里,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医务室,她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护士帮忙。明天我们还要发动妇女除草。”,“早上……有363人接受了疫苗接种,程夫人组织得有条不紊,没有一声抱怨。”“程夫人和她的助手们组织了大约100名妇女从事缝纫工作,还有19人除草。我们用这种方法对校园里的那些人实施现金救济。”陈先生(陈斐然)则接管了管理不善,克扣难民的粥厂,在米饭中掺入小麦和豆类,改善了难民的营养状况。对另一位工作人员罗小姐魏特琳评价道:“罗小姐正在默默无闻地调查附近穷人们的情况,并发放我们的救济物资,她干得很不错。本周末她将为国际救济委员会发放100件棉衣。”
魏特琳和程瑞芳的日记都以女性特有的对生命的敏感,记下女人在战争中的特有的苦难:怀孕、生产,不会因炮火的轰响而停止新生命的到来,女人只要活着一天,就不能丢弃哺乳、养育孩子的责任。难民区里几乎每天都有生有死“今早死去两个小婴孩,一个只有一个多月,是闷死的,一个有三个多月,早有病的。下午又生了一个小孩,现在是生死都有,还有五六个妇人快要落月呢。”12月13日,就在屠城之夜,“今日又生了两个来世吃苦的小孩,这些月母子也苦,睡在地上。” “几天又添了四个小孩,有两个小产的。”到1938年1月14日魏特琳的记事本记录,生于金女大难民所的婴儿有37个,死亡27个。在恶劣条件下,有两个孩子得了白喉,还有的腹泻、疟疾,有的孩子老人就悲惨地死去了。程瑞芳既要为死去的难民找棺木,还要为孩子接生,为生病的孩子找药。她抱怨,她哀叹,“死在炮弹之下比活着受罪强”,但是抱怨完了还要去帮助那些更无助的女人。在最艰难的时刻,魏特琳仍然想办法搞到一些奶粉和鱼肝油。因为很多中国贫苦妇女不会用奶粉喂婴儿,难民所还要提供这项新的服务。“程夫人现在无法作更多的事了,她和她的三个助手,要给34个婴儿喂牛奶,给240名12岁以下的孩子喂鱼肝油。”战争给女性带来的还有另一重苦难,就是如何处理性暴力留下的孽债。大学医院的美籍医生史德蔚在1938年底的日记中记叙,几个月来,许多不幸的妇女前来要求“卸掉”“不受欢迎的包袱”,作为基督教徒虽然感到堕胎有悖教义,但他认为“遭强暴而怀孕的情况下堕胎为合法行为”,并戏称自己为“南京的第一号消灭日本人的人”。魏特琳亦和几个同事去几位天主教修女处探望过29个可怜的弃婴,他们被遗弃的原因是他们的父亲很可能是日本兵。其中有6个小家伙大概活不长了,他们几乎都有梅毒。这些孩子被遗弃,因为他们是强暴和“肉欲的产物”而不受欢迎,但孩子又是无辜的,魏特琳对他们抱以深切的同情。为了防止传染病,金女大难民营还请来了教会医院的医生为难民们打防疫针,后期还为难民建了两个澡堂,魏特琳还设法搞来大批的石灰用以消毒和填埋粪便。很难想象,她们是如何承担起如此繁重的工作的。总之,经过工作人员不知疲倦的努力,难民生活景况大为改善,魏特琳最担心的流行病和瘟疫在金女大也没有发生。
以往我们对于中国妇女在沦陷的南京如何生存,如何面对侵略者的入侵知之不多,魏特琳和程瑞芳的日记为我们补上了真切的一课。在灾难突然降临时,她们也曾哀哀哭泣,也曾祈求强盗放过她们和家人,但柔弱的外表下包裹着强烈的民族情感,如程瑞芳在日记所述:“恨不得有刀刺死他们”。在日本占领者在南京燃放烟花,庆祝天皇生日时,实验班的女孩子们尽管有麻木的,但也有“阴沉的冷漠”,有“拒绝观看”的,也有低低啜泣的。还有3个女孩瞒着家人欲逃出南京投奔“西部”(后方),被家人追回后,蒙着被子大哭。中国妇女遭受的战争苦难是如此深重,但她们内心表现出来的坚强和刚毅,让魏特琳由衷佩服。她赞美那个失去父母,准备勇敢地承担起养活3个弟弟重担的年轻女孩;赞美那些振作起来,加入到“金陵团队”从事学习和其他团体活动的难民所姑娘(其中有曾被强奸过的姑娘),她说:“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无法像她们那样勇敢地面对生活。”……魏特琳最鄙视那些汉奸,她记录下许多不识字但颇有民族气节的女性--一位丈夫被杀的瘦小的女人,靠给人洗衣服、缝补养活她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她说她不愿为日本人工作,尽管那样可以挣多一倍的钱。特别令人感动的是,在生死场上,中国妇女也曾冒死救助素不相识的同胞。如1937年底,日伪把难民驱赶到金陵女子大学和金陵大学强迫登记。男子如无妇女认领,就指为军人拉出去(极可能无法生还),“有一个老太太有胆量,出来认了三个人,其实他(她)不认得他们,她就是要救他们。有一个年青女子也是出来认说是她的哥哥,回到里面换件衣服又出来认她的亲戚,此人真可佩。没有人认的就带走。”
1938年1月,日军下令关闭南京所有的难民收容所,裁撤国际安全区,强迫所有的难民都必须回到自己家中,接受日伪政权的管辖,并虚伪地宣称保证难民安全。但是许多难民回到家后,仍遭到日军的抢劫、强奸甚至惨杀,妇女们又纷纷仓皇逃回金女大。魏特琳听到她们的哭诉后,“心为她们痛楚”。 “我再也不愿强迫那些妇女离开了,上次的教训太深刻了。大约12月20日,我们竭力主张一名已婚的27岁女人回到她的丈夫那里,在离开我们后3个小时内她遭到3个士兵的强奸。另一例是一名48岁的女人,在她离开我们的当天晚上遭到6个男人的强奸。我吸取这些教训,不会轻易忘记。”为了救助这些妇女,她不顾日军命令,毅然决定让那些不愿回家或无家可归的妇女继续留在金女大,直到1938年的5月底,国际安全区早已裁撤,其他难民收容所也都关闭,金女大仍然收留有数百名妇女。一方面为了有理由能够继续保护妇女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救助孤苦无依的妇女,魏特琳在3月份创办了22个难民班(10个高中班,5个小班,7个扫盲班),5月又创立了职业训练班,教给她们织手巾、袜子等手艺。9月,又为失学女青年办了一所女子实验中学,收有170多人。
早在日军屠城继续中,魏特琳就已想到未来的战争康复工作了:“……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奉献给那些无辜的受害者,献给那些家庭被烧、被抢,或是那些在战争时期被大炮、飞机炸伤的人,帮助他们康复”魏特琳经常耐心地听那些逃来金女大的妇女讲她们悲惨的故事,尽管她很无奈,但让那些家破人亡的妇女能够倾诉,也是一种心理救助。同时,魏特琳需要了解侵略者更多罪行,唤醒人们的良知。在她日记中,记录了许多难民所妇女讲述的悲惨故事,有时还亲去调查,如“11点30分,马吉[14]和我去城南拍了一些有关一件惨事的照片:一位48岁的妇女被强奸了18-19次,她的76岁的母亲被强奸了2次。这件事残酷得让人难以置信。”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她诉诸人类的良知,也首先寄希望于各国的妇女来制止战争,包括日本妇女。她说:“那些似乎令人难以相信的、残酷而充满兽行的悲惨遭遇,有朝一日,希望日本的妇女也能知道这些悲惨的遭遇”,“如果日本妇女知道这些恐怖的事情,她们将会感到多么羞耻啊!”“如果日本的妇女得知他们的士兵--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如此野蛮、残忍地对待中国人,我不知道她们会怎么想。”
魏特琳为妇女们做的另一件事,就是为那些失去亲人妇女寻找丈夫和儿子向日伪当局请愿“在请愿书上签名的活动仍在继续……这两天有620人签名。她们是多么悲伤、多么令人心碎的女人啊!她们眼中饱含着泪水,我们试图让她们对请愿书不要抱太大希望,许多家庭的唯一支柱被带走了……”到1938年的3月22日,魏特琳递交了一份有1105名亲人下落不明的妇女签字的寻找和释放关押亲人的请愿书。尽管她知道这样会招致日方对她更深的敌意,但她说:“要是所有这些妇女的儿子和丈夫都能安全地回来,我有什么不能奉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