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过一些积蓄，是卖了近20年的“冰糖葫芦”积攒下的辛苦钱。那时，我冬季回家，常看到父母联袂制作半宿，父亲清晨出行，傍晚才顶风从几十里外的村庄或者街巷赶回。未及吃饭，满身尘埃的父亲通常先爬在床上，认认真真地整理皱巴巴的一堆角票，计算着一天的收成，盘算着次日的销量，然后，父亲根据票面的大小，把一叠叠分类折好的纸币统统交到母亲的手上，此时，父亲和母亲的脸上都会挂满舒心的喜悦。父亲制作“冰糖葫芦”的手艺在村里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自制豆沙，选果红艳个儿大，熬糖火候适度，口感松脆爽口，冰糖向玻璃样透明，让人食欲大增，垂涎欲滴。由于父亲制作“冰糖葫芦”的手艺名闻乡里，有口皆碑，村里谁家来了城里的“亲戚”，大多都要提前向父亲订做几串儿用来招待客人，父亲制作的“冰糖葫芦”虽算不上什么“品牌”，但在闭塞的深山小村着实算得上是一种较为体面的小吃了。
父亲有了手艺，家里过日子用钱相对活络些，对此，村里人是羡慕不以。最初，全村仅父亲一人拥有这项技术，后来，乡邻们看到有利可图，便纷纷上门讨教制作工艺，父亲并不保守，一股脑儿地把看家本事悉数教给乡邻，从此，村里人便陆续地做起了“冰糖葫芦”的生意，也逐步由几人演变成了成群结队，直至浩浩荡荡。常常是寒冬的清晨，天刚放亮，村中的大街小巷便三三俩俩地涌出了自行车草靶子上扎满冰糖葫芦的乡邻，他们相互打着招呼，说笑着由村口鱼贯而出，刹时，寒冬乡间的公路上，瞬间便流动起了红艳艳的“庄稼”，形成了一道道靓丽而另人温暖的风景，在红流”的映衬下，僵冻沉寂的土地变得生机昂然。此时，年迈的父亲常常是形单影只地尾随着“同行”，奔向县城或者更远的村庄，直至被急促的“红流”甩得无影无踪。
父亲常常是“红流”中最后一个返家的人，在母亲焦虑的期盼中，父亲常披星戴月，疲惫不堪地由几十里以外的村庄、集市，或者县城的某一条深巷返回。一年寒冬，大雪遮盖了寂静的山村，闲不住的父亲依然冒雪骑车到几十里以外的村庄叫卖“冰糖葫芦”。晚上月上三竿，焦虑盼望父亲归途的母亲不知道已经把饭菜热了几遍，但始终未见父亲归途的身影，母亲与外出的乡邻打探父亲的下落，均不得而知。夜晚九时，急煞的母亲才听得“咣当”一声，随着自行车撞击门槛的声音，满身银装的父亲终于拖着疲惫的步履，一脚迈进了家门。让母亲大惊失色的，是父亲的额头上缠绕着青色的布带，胸襟和苍白的面颊上凝结着斑斑的血迹，半边眼脸已肿胀得无法睁开。原来，父亲清晨赶路时，由于雪天路滑，在村头的陡坡处，急速奔驰的车子因车闸失控，一头撞倒在路边的水泥路桩上，眉骨顷刻撕裂，奔涌的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而节俭的父亲舍不得几十串“冰糖葫芦”的损耗，便从雪地深处抓出一把黄土，胡乱地按在伤口上止血，随后从衣襟处撕扯下一缕青布缠绕在脸上，随后，父亲扶起摔得几乎变形的车子，整理好七扭八歪的“冰糖葫芦”，坚忍着满身的疼痛，依然又顽强的融入了远方的风雪。此时，停放在院子里的饱经风雪洗礼的自行车草靶子上，还稀疏歪扭地插着几串父亲叫卖剩下的冰糖葫芦，清晨还明艳晶亮，神采奕奕的“红衣美人”，此时已被融化的冰糖冲刷得挂着道道的印痕，似一个儿时记忆中受到莫大委屈的乡下“妮子”，泪水冲刷的小脸儿上粘满了摔伤的印痕和满面的霜尘，着实让人心生怜爱。
由于父亲日益年迈且病体缠身，晚年的父亲已不大从事贩卖冰糖葫芦的生意，只是过年时才乐于给儿女门做上几串儿，而村里制作“冰糖葫芦”的生意，至今已经形成了乡邻增收致富的一种小型“产业”。据说村里的一位母亲，还用向父亲传授的“手艺”，把在京城一所大学读书的独生男孩儿供到了研究生毕业，为此被县、镇妇联部门评上了“十星级母亲”，致富事迹还登上了《京郊日报》。
四
记得作家毕淑敏说过：家是一对男女永不毕业的大学，是适宜孩子居住的圣殿，是灵魂的广阔海滩，是精神的太阳浴场。在我的家里，我的感受几乎都有。
父亲个性极强，母亲刚烈，父亲和母亲几乎吵了一辈子架，直到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婚姻中少有的“金婚”，仍吵个不停。似乎“拌嘴”，已成为父母生活中一种独特的“音乐”，不吵，反到让人觉得奇怪。
父亲和母亲虽然吵架，但一生从未提过“离婚”二字，大多是不管吵架多么惨烈，日子依旧如常，保持家庭的存在是父母吵架的终极底线，因此，尽管父亲和母亲时常“拌嘴”，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我的家庭是安全、稳定和充满温暖的港湾，在邻居的眼里，父亲和母亲始终是一对儿和谐而幸福的伴侣。
父亲年轻至中年时，因长期劳作，历练风骨，体格健硕硬朗，未曾患过什么大病，直到晚年时才日渐衰弱。过逝前的两年中，父亲得过“心急梗”、“美尼尔综合症”等老年重症，但都在亲人的鼓励下，经过与命运顽强的抗争，挺过了险情劫难。2006年金秋十月，风烛残年的父亲突然有20几天腹部绞痛，彻夜难眠，人亦日渐瘦弱，几乎不能进食，经医院专家检查和病理分析，一个晴天霹雳再一次无情地降临到了父亲的头上，“胃癌”晚期已命在旦夕，需尽快实施手术妨有求生的可能。闻听噩耗，我心急如焚，想到父亲艰辛一生，禁不住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