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胡思乱想,车子停了,停在一栋昏昏暗暗的洋楼前。借手电筒的光,穿小径,进楼内,有微弱的灯光。客厅门打开,才发现一个正常人的世界,布置虽不华丽,却也整洁。吉野一副黑黝黝的面孔,偏着头走出来了,看样子十分疲劳。他向我道了歉,说这几日太忙,来不及接待。旅馆的伙食很差,今晚我们来一个纯日本式的夜餐吧。老实说,我此时心中七上八下,伙食好坏都无意辨别。旅馆里的确是吃得简陋。饭只有一碗,菜只有一碟。说是定食,没有人要求添。我的胃口不好,并不曾觉得饿。别人食量大的,恐怕就会挨饿。战时经济,显得如此紧张,我此前还不曾体验过。
吉野拿出的日本餐,肥田木赞不绝口,我只好跟着说好。其实,并不丰盛。有菜一碗一盘,有汤一盆,有小食一碟。饭倒是可以尽量添,我也吃不下多少。饭后,天快亮了,吉野才提及正文。
吉野以低沉而缓慢的语调,说出他的心事。他认为在中国的战场上,双方都打不下去了。问题在如何对付美英。美英势力伸展到东方,于日本不利,于中国更不利。10年前,他在广东,曾经和李、白二将军说及我们要合作,遏止美英势力,李将军曾经慷慨激昂地说:“他日日本同英美作战,我们黄种人一定要站在同一方向,捐弃嫌怨。”
吉野又说:“这一类的话,李将军和我们说过不止一次。和知中将、松井大将、根本少将,都听他说过。现在应该是我们切实商量合作的时候了。我们希望你去上海,找到和李将军通信的线索。若上海找不到,就到汉口去找。我们估计汉口一定能找到的,因为李将军的部队,距离汉口比较近。派专人去,也容易找到。”
我问:“双方战争,已陷于僵持状态中,说合作,从何说起?”
吉野说:“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只要李将军表示与英美脱离一切关系,日本即不向他的部队进攻。其次,就是日本军队在广西境内者,全部撤退,由李将军派人收复。又其次,日本军队在湖南境内者,也可以撤退,由李将军派人接管,让他前方后方,打成一片。以后,我们再详细商定别处撤退。双方以对付英美为总目标,成了战友,一切就好协商了。”
我问:“李将军部队,现在是重庆的一部分,对重庆如何交代呢?”
吉野想了半天,搓搓双手,答道:“这个,我不能单独做主。目前,只做到和李将军通信。别事留待发展再议。”
天明后,我回旅馆,沿途见到许多倾塌破坏的建筑物。有些地方,空街无人,马路生草。回想西南政府时代的广州市,不胜凄怆。肥田木陪我到旅馆,稍坐。他告诉我,连日战事紧张,他夜间都要值勤,累得周身酸痛。最好是我提出要求,让他陪我去上海、南京和汉口。他乐得轻松,我也方便些。我说:“那好极了,我正想和你同行。”肥田木说:“松是松快,沿途有五成危险,你知道吗?”我问:“如何有五成危险?”他说:“这几日由广州飞往上海的飞机出去10架,海面上要打掉5架。你我是在途中被打掉,还是幸免,五分、五分,哈哈。”他哈哈,我也哈哈。这种笑,是无可奈何的苦笑。照我今天在街上看见的情形来讲,住在广州市内的人恐怕也命如悬丝,朝不保夕。不然,何以有空街出走的现象?
只把周佛海私室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要我自己去找
等了四五日,肥田木才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事情决定了,我们两人同行。先到上海尽情地玩几天。听说上海比广州平安得多。以后行止,听你的。”
同肥田木飞到上海,果然繁华如故。我在上海东游西荡,会见许多湖南同乡,如唐蟒、罗宝、舒新城等,形形色色,过的日子,都还安逸。大家相见,你不知我在干什么,我不知你在干什么。罗宝本是桂系派在上海工作的人,他现在似乎什么都不管,只是玩乐。肥田木如脱缰之马,天天一个人出去玩,玩得乐不可支。晚上回窝,他不问我,我也不问他。玩了六七日,我提议要去南京,他同意,由上海坐火车到达南京,我算如愿以偿执行了徐瑞霖给我的使命。
肥田木带我到一家5层楼的大旅馆。刚住下,他又嫌此处旅馆吃定食不方便,另找到一家小型平房旅馆,可以自由弄饭菜的地方。肥田木非常好贪口味,他过的生活,完全是公子哥儿的生活。我同他吃了两顿很讲究的日本饭菜。在上海时,有人告诉我,到南京会周佛海,须先通知储备银行的马处长,或经济委员会的秘书长彭希明。由此二人带路,方容易会到。我在旅馆打了好几次电话,才打通。彭希明是熟人,他转告马处长来接我。我们先到彭处,彭烟瘾极大,眼睛睁不开,死气沉沉。我想南京伪政府的要员,拿这等死人来充数,实是一幅绝妙的写真图。再想,彭希明少年时,曾是黄克强手下的一个斗士。华兴会初发起时,秘密会场就设在彭家。如何30多年的变迁,把一个斗士堕落到这种死相。克强先生有知,必会痛哭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