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人文性”真的就可以当作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性吗?我认为这须对全部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对它的源头的文化作过深入研究之后才能决定。遗憾的是,这百余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或者说还来不及对整个的中国传统文化来一次全面的调查。这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学术自身的原因。
从时代的原因说,这百余年来我们面对的是西方科学主义文化的大举东渐,中国传统文化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文化的救亡成为了民族救亡的一部分。而文化救亡不能采用简单的抵御、排拒的态度来对待异质文化,而是要在批判的基础上吸收异质文化的优秀成果,并以其为参照,重新发现自身文化的价值。唯以此,才能重塑它在异质文化面前的形象,确立它的价值地位。这才是真正的救亡理性。“人文性”正是以西方文化的“科学性”为参照所发现的中国文化的价值之所在。这一发现不仅找回了天朝大国的文化感觉,而且还可以拿它来弥补、批判甚至拯救西方科学主义的弊端。当年的
从学术自身的原因来说,百年来中国学术受到西方科学实证思潮的影响自无待言,但是由于对科学实证之“证据”的理解存在偏颇,片面强调一切都须“拿出证据来”,从而助长了一种虚无主义的怀疑论思潮,以致对待像中国传统文化研究这样的课题,只能放弃对其悠久的历史源头的探索,从而将整体的文化史拦腰砍断。胡适写于“五四”时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在这部具有范式创设意义的经典著述中,胡适就认为:“以现在考古学的程度看来,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因为我们拿不出能被现代科学认可的证据,连《尚书》、《易经》都全无史料的价值。因此胡适大胆设定:“故我以为我们现在作哲学史,只可从老子、孔子说起。”
对此,当时担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在为胡适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赞叹道:“这是何等手段!”蔡元培把胡适的这一做法称为“截断众流”,即从整个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河而言,老子、孔子只能算流,而不能是源,但由于证据的缺乏,便只得截断众流,把老子、孔子当作源头来叙说。我们并不是说从老子、孔子说起就一定不对,而是说失去了源的血脉,从而解读出来的老子、孔子能不能、或者说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反映历史的真貌,这是值得怀疑的。连胡适自己都说:“大凡一种学说,决不是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要不懂他的前因,便不懂他的真意义,要不懂他的后果,便不能明白他在历史上的位置。”然而,胡适、蔡元培所倡导的“截断众流”的
研究范式却对百年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产生莫大的影响。“五四”以来的一大批史著都采用了这种截断“前因”的方法,例如
从上面所说,我们至少可以认为,把“人文性”当作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性,这是一个在对它的源头文化缺乏调查与研究、从而没有整体地掌握对象的情况下匆忙得出的结论。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完整的中国传统文化必然包含它的源头文化的维度,而且这不是可有可无、可增可减的一维,从今天的眼光看,一种文化所具备的基本特性与气质,在它的早期源头处就已经孕育,并对以后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决定性的影响。虽然由于年代的久远,有关它的第一手资料的匮乏,使得对它的研究有很大的难度,但是,自从西方19世纪中叶达尔文进化论的创立催生了现代文化人类学以来,大量的考古资料以及对现存原始族群的田野调查,使得对人类文化源头的研究,摆脱了纯粹思辨形态而归于科学实证的领域,由猜想变为了科学。
对中国当代学术而言,这将是一个全新的课题。它意味着我们要以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成结论,其中当然也包括中国文化的人文性特性的结论为出发点,作新的探索。事实上,已经有一些学者在这方面作出了可贵的努力,比如,
巫性是巫术文化的集中表现。巫术文化在人类早期普遍存在,按照英国人类学家、《金枝》的作者弗雷泽的观点,巫术是“一种真正全民的、全世界性的信仰”。它是人类童年时代所特有的以自我为中心,崇拜自身力量与意志的反映。在巫术世界里,虽然也存在鬼神这种超自然力量,但是它们都臣服于人的力量与意志,听凭人通过仪式来对它们调遣与使唤,这正是巫术不同于宗教的地方。这种对自身力量与意志的崇拜,如果说在最初的个人巫术阶段是人类的童心显现,表现着人对世界的巨大的热忱与高度的自信,有着人性最可宝贵的一面,那么发展到后来的公众巫术,它便与部落首领(大、王)的权力相结合,逐步异化为“以人治人”(《中庸》语)的权力意志与功利至上的实用理性。因此,公众巫术决不是巫术的公众化,而是把巫术作为治理公众的工具。部落首领垄断了行施巫术的权力(“绝地天通”),并随时把自己的意志说成是天与神的意志(天命、帝令),并且通过各种神秘而烦琐的仪式,将它意识形态化,从而变为部落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这就形成了早期原始部落的“政—巫”合一的社会结构;部落首领们对巫术性质的改变,同时也塑造了自己。在神与人之间,他们具有双重的代表身份——在神之前是人的代表;在人之前是神的代表。由此,“变”、“易”成为了巫性最基本的观念。可以断言,巫性的一系列重要观念都与史前原始部落首领兼巫师的角色、身份及其行为有着密切的联系,它是以其权力意志与实用理性为核心内容,以原始的“时”、“位”意识为时空观、以“象”思维为基本的思维方式的一套观念体系。之所以称它为巫性的观念体系,区别于所谓的人文性观念,就因为它的现实基础是巫术文化,代表的是部落首领兼巫师的根本利益与精神诉求。
毫无疑问,这是中国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套观念体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第一块基石,极富中国的特色与智慧。巫的早熟,使中国文化既不缺教、也不缺神,更不缺人,但是又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教、神与人,因为巫所秉持的意志主义,把它们都涂上了巫的色彩,使它们变为巫文化的一部分。今天人们视之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的儒、道文化,其实就诞生于巫文化之中,深受巫性观念的熏染。道家的“道”、“自然”,儒家的“天命”、“诚”、“天人合一”等观念可以说都与巫性观念有着深刻的血缘联系。明乎此,那个争了几十年的“儒教”与“儒学”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研究中国传统文化需要新的维度,这不光是学术的需要,更是现实实践的需要。因为宏扬与振兴一种文化,其首要的工作便是它的现代转型,而新的维度正使我们更加看清传统文化的真貌,从而明白转型从哪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