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相比第五代导演的寓言式宏大叙事,像贾樟柯、王小帅、张元这样的第六代导演更注重底层小人物的内心,关注社会转型时期的转变和亲历的历史。在精神内核上,你是否与第六代导演一脉相承,关注当下,关注社会的边缘?
蔡尚君:我跟第六代导演岁数差不多,可能关注点、成长背景都相似。我们基本上都是上世纪80年代上学,那时候中国经历的是两次最重要的文化思潮的引入,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我们的经历和第五代完全不一样,理想主义是有一些残余的,在现实中又有很大的转变和认识。从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你会本能地更关注个体的命运,而不是集体记忆、反思。今天的年轻人的表达,肯定跟我们又不同,这是一个正常的规律。
其实从今天来讲,都没什么代际了,中国电影就是蓬勃发展、各自为政,新导演丛林般地生长,更自由,各种跨界转行,代际本身不是很准确了。
日报:《人山人海》2012年在国内上映。那一年第六代导演的作品几乎是集体亮相,从管虎的《杀生》、王小帅的《我11》、杨树鹏的《匹夫》、娄烨的《浮城迷事》,都先后上映,可惜票房都不理想。你怎么看这一代艺术导演的定位和市场?
蔡尚君:去年中国电影票房近300个亿,今年估计超了,300多亿,整个市场是每年30%多的递增速度,这个速度发展太快了。十年前,全国的票房一年也就6亿、8亿,现在一部电影就能达到这个体量。
艺术电影也好,文艺电影也好,都是类型片之一。得有特别广大的受众基础,才可能有市场的合理化细分。电影在全世界都一样,大的基础应该是很鲜明的类型片,文艺片可能是偏上一层的,受众很少,但它有一定合理存在的空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法国作者电影之所以存在,首先是观众有基础,法国人喜欢读书、思考,喜欢看文艺电影,不喜欢好莱坞电影。就像导演阿伦·雷乃说的,他的电影一直能拍,就是因为最后卖的钱正好跟成本差不多,所以能够存活,他的影像表达就能一直继续下去。一个良性循环形成了,就是好事。
中国目前还没形成好的市场细分,光是艺术院线还不能解决问题。现在年轻观众的审美和趣味还需要培养,至少还要五年。审美是需要培养感受的,要慢慢建立。
今天的电影节基本上有一半或百分之七八十都成了资本在这里欢乐,谈的不是电影,谈的是投资、资本、狂欢。真正电影本身的东西呢?这是最重要的,就需要大家静下心来,自我选择,或者做个性表达,对世界有真正的看法。这些事情没人逼着你去做,如果这样做,就是自我选择了一条孤独的道路。灵魂永远是孤独的,交流是有限的,你自我选择你就要忍受你的限制,所以你把它做到最好。有一定感应的观众会因为相知相感而成为你的观众,相互会有欣赏。如同谈恋爱。
日报:艺术电影在中国的观众基础,你认为有多少?
蔡尚君:少。我们知道豆瓣上那点人,也知道戏剧在北京市场可能有几万人,就是这点人。但是电影上,小孩的趣味换得太快,而且喜好完全不一样。法国的孩子,从小在博物馆里长大,一睁眼全是莫奈,全是最好的艺术品。艺术和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像空气和水一样,非常自然。我们年轻一代的生活已经开始与艺术接触了,但还没有达到水乳交融。
艺术教育是潜移默化的,不是光靠电影就能达到的。有了艺术基础以后,人才有可能去独立思考。法国18岁青年思考的是哲学问题,谈的是诗歌文学,他们说“我们这一代人要有自己的新浪潮”。反观今天中国18岁的小孩在思考什么,他的视野在哪儿,你不能怪他。
我们社会机制没有一个多元的、独立的空间,可能十年以后,才有可能看到更平等的社会秩序。包括院线的秩序、审美文化多样性的存在。中国处在激变的时代,我们就是铺路石,在这个过程中,你是选择做粉尘般的尘埃,还是做一块大石头、垫脚石抑或是绊脚石,无非是你的选择。
日报:你拍《人山人海》的时候说,你从来没有考虑市场,也没有考虑电影节会不会获奖,甚至把这部电影称为“落伍”、“不合时宜”的,为什么?
蔡尚君:因为你没法想,想了也没用。观众马屁永远拍不着,你只能把自我做到最好,这个作品首先要感动自己,才有可能感动别人。拿出有能量的东西,它自然会有影响力,你也会找到自己相应的位置。
可能我关注的主题、方式是边缘的,跟当前在资本驱动下的主流电影题材相悖。但我觉得,应该有这样的存在,才有可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日报:现在你拍电影还会陷入缺钱的困境吗,你怎么看艺术电影与资本之间的关系?
蔡尚君:今天好像大家都不缺钱,对新的创作者来说也是一样。你的机会可能会变得很多,但你想如何表达、做什么类型的东西,还是一个自我的选择。
资本也是有门槛的。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跟资本共舞,钱不是坏事,是能量,金钱和艺术都是有魔力的,结合在一起是奇妙的东西,但处理得不好,会有互相伤害的可能。
金钱用得好就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力。资本是活力,也是一个巨大的限制力,太多人容易被资本砸晕。其实这个坎更难过,比电影审查强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