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性上我对北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在我的感性记忆中却无端记得、以为北方的城市是充满了英雄的,那些人在临街的木结构旧楼上饮酒,锄强扶弱或英雄们互相群殴,总有人从窗中飞身跳出稳稳地、玉树临风地站在下面的街道上,或力不及人的英雄被更为强大的英雄踢翻倒在那狼狈的街下。他们总的一般性情形是大碗饮酒、大块吃肉,极少言“性”。可是在中国两千多年的文明史中,中国的文明的光辉就在最后的一千年中明显地逐渐南移了。陈楚生在《有没有人曾告诉你》里唱:“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什么是“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呢?据我所知只能是一座长江南方更南的城市,在还属于大陆的部分里,那被称为岭南。岭南古称蛮族,那里在古书的记载里是一个瘴气、藤蔓满天的所在。那里气候湿润、闷热。在古今中外一切文学的叙述中,南方都是暧昧的、缠绵的、爱好幻想的、神秘的。在电影里,那里是汗水淋漓的、衣衫轻薄的、粉红色的、娇喘的而非嚎叫的、欲望的而非禁欲的。我一直以为气候的南移是因为要配合人心的欲望的;现代温室效应的兴起也并非只是环境的破坏的缘故,也有着因为人心的败坏,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更高的温度、更薄的衣衫、更淋漓的香汗、更普遍而诱人的娇喘、更迷人的粉红。这也是配合着人的需求的。我很难想象,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人们如何更有激情与气氛地寻欢作乐。性心理学上有说,似乎暖色的环境更能挑起你爱人心中的欲望。在电影里,在寒冷的环境中人们相互拥抱取暖,而在炎热的环境中,由女方的香汗淋漓而直接戳进人的欲望。我记得在古时一位诗人说过:“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洛阳,那个古时中国曾经最为繁华的地方,虽然那亦已是一个南移的迹象,但那里是诗人的故乡,因为那里有他的亲友;我相信那里有着他的最为知心和亲密的友人,他问他,你离去了那么久,有没有变到呢?是否还保有你的那一颗嫉恶如仇的心以及一颗赤子之心呢?诗人回答,一片冰心在玉壶。我没变到。洛阳,以今天的这个国度的城市构造来看,无疑亦已经是属于北方了。那里不再是一个隋炀帝的隋朝,却在今天这样的一个更加南移的国度,它以及它所在的省份,却更加成为了这一个国度最具正解和误解性的渊薮。二十四城水中花,谁家不曾称繁华?
“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我并不熟悉陈楚生,但我愿意想象他为一个来自小地方的人。在当代中国文学和电影的故事叙述中,那些最为动人和叙述得最为成功的故事几乎都是发生在那些小地方的,尤其是一个小镇。小镇不是大城市,但也区别于农村;它身具有城市与农村的特点,但却又两者都不属于,因为在特有国情下,是一个更为尴尬的存在。许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在他的一篇关于他自己的叙述中,他说到自己是一个来自于一个小镇上的人,现在即使是来到了大城市,可是自己身上所保留的那些小镇家庭男孩所特有的拘谨、羞涩、腼腆、对钱财的节俭的性格特点仍非常的明显。对此我具有深深的体会。我一直以为一个生长在小镇中的少年是寂寞的。他总让我想起那些不大不长的街道,九十年代的录像厅以及街机室,夏日午后的阳光下,三五个穿着拖鞋的看似是小混混甚至是也不想混大的小混混男孩手执着球杆在桌球室外遮阳棚下的桌球台上打桌球,还没有轮到的男孩就两手托着球杆把它背在后背上,有的还手中抓住一根烟往嘴里送。那是一个混然、没有明天的所在。那也是一个在贾樟柯的电影里学着小马哥死去的少年。我也在大学时曾于一个夏天去另一位也是家在小镇上的朋友那里。那里不是一个在那些现代旅游观念伪造出来的名城古镇,那里的街道跟我所到过的其它的普通的小镇一模一样。那天的中午时分下了一场非常之迅猛的暴雨。雨过后我们出到外面街道上,看到那些街道因为排水不通而布满了被狂风卷扫下来的枯枝败叶浸泡在污浊的流水里。那一刻,我的心跟这座小镇仿佛获得了一种灵异的沟通。我忽然觉得这一座小镇跟我一样的分外的寂寞。
陶喆在他的《小镇姑娘》里唱:“还记得多年前跟你手牵手,你都害羞的不敢抬头。只会傻傻的看着天上的星星,你就是那么的纯静。”他唱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小镇的姑娘到了大城市,你一定听过这故事。”仅此而已。陶喆肯定不是一个长大于小镇里的人,即使是小镇,那也是外国的小镇,或也是不可能像中国大陆那样的小镇,所以他会写出这样的歌。我是一个出生于粤西的一个小乡村里的人,在那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四五年级时随同父母搬家到邻近的一个小镇,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少年时光。此后就是上大学、工作,一直在喧嚣繁华的大城市里挣扎、浮沉。所以总的来说,我即是一个在小地方里长大的人。但很惭愧,而且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小时虽然在乡村里生活可是却几乎没有干过半点农活,而且那些乡村里的小孩子所喜欢玩的抓黄鳝、捕老鼠等一切活动我却几乎没一样有过兴趣,而且改革开放的流风所及,我们那里虽是乡村却早早就已经没有了乡村的一切纯朴,那里的人早早盖起楼房,买上彩电、VCD,以及其它的各色电器,骑上摩托车;早早地就不思进取、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如果没有别的更高的所求,家中的一切几乎衣食无忧。然而那里却仍然是乡村,并不是城市。对教育的极端不重视是其最大的弊端,因为衣食无忧,却又不能有更大的作为了,所以读不读书就没有更大的欲望了。所以许多的孩子都是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外出去打工,然后结婚,过上一点比起这个国度其它地方乡村的还不算十分的悲惨的生活。
我后来所生活的那个小镇也和我之前所在的这乡村差不多。所以在我眼中,乡村和小镇从来就不是什么十分纯朴的所在,那里一样蜚短流长、市侩、人心隔膜,并不比城市好多少。因此我从很早就认为,那些对乡村或小镇等小地方美化的人,无论是在文学中,还是在别的一切什么叙述中,都肯定不是在那些地方里长大的或出来的。或者否则,就是他们在说谎。我一直这样认为。然而后来我也曾跟一些在乡村或者小镇等小地方长大或出来的人聊起过这些,很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仍然是认为他们的那些地方是纯朴的。我很惘然。因此我更加深觉自己是一个可能已经是被抛弃的人,一方面既不能回过头去念望故乡的纯朴与田园牧歌;另一方面却随着年纪的增大,更是逐年增加了厌倦城市里的那种虚张声势,那些无尽的浮夸和喧嚣;在一座一座越变越庞大的城市里,人却越变越扁平。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