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比较起来,当下的文艺批评之所以没能走出自己固有的圈子和领地,除了商品经济社会的文化传播主要靠吸引人们的眼球为主的客观氛围所致,另一方面是不是也由于我们的文艺批评自身穿上了各式各样的紧身衣,要么是居高临下耳提面命式的传统说教,要么就是摆弄从西方文明里偷渡过来的一些未经消化和理解的观念、词语和材料,无端地复制和堆砌,借着仰人鼻息进而达到掩人耳目的宗旨。与此同时,用此等规格、套路、式样搭建起来的评论就像一堆随意拼凑起来的杂货店,虽说装满了诸子百家的五谷杂粮,可唯独没有属于自己的健身养生之道,那么谁还来稀罕抑或品尝你的精神圣宴和思想快餐呢?
快言快语却每每点到学术体制症结的陈丹青先生曾有题为 《众所周知》的妙文,我们不妨摘引一二,看看个中缘由:“首先!首先必须指出,首先必须指出的是——众所周知,显而易见,毫无疑问,不难看出,不可否认,不但如此,恰恰相反,迄今为止——我认为,我个人认为,我们一贯认为——事实证明,如事实已经证明的——必须指出,必须指出的是,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不必讳言,在时下一些文学评论文章里面大量充斥的其实就是此类习惯用语,僵化的逻辑和生硬的句法结构,读起来味同嚼蜡,枯燥难当。
曾经有行家戏言,写文学评论,就是把那些本来明明白白的东西写得不够明明白白就行了。此风气流布之广,使得我们的一些文章作者总是习惯板着面孔说话,说生硬晦涩的话,甚至不好好说话。
实际上,文艺评论本来可以写得很灵动,很美,也很性情,就如同当年周作人所认同和赞许的那样,好的论文有时候是美文,是在诗和散文之间搭建起来的一座桥。其实,这种论点也不是周作人的什么创见,只要翻翻从《文心雕龙》到《诗品》再到《沧浪诗话》,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那种很个性很兴趣化的评论文字可谓比比皆是,所在皆有。
再看外国的批评。按理说,西方文化传统本来更多的是主张理性、逻辑至上的,然而,即便如此,他们的一些文章大家,还是悄悄地给感性和人间情怀留下一席之地,留下一扇可供人们尽意观赏的性灵之窗。比如 “新批评”流派的旗帜性人物托·艾略特就倡导人们应该像嗅到玫瑰花香味那样去感知和表达思想。
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真正好的文艺评论都是讲究气质和格调的。
就此来说,当下的中国文艺批评界的人士应该对自己的写作态度和方式有所清理、辨析和调整,以便正本清源,重新上路。
纵观时下的文艺评论,我们如果仔细清点一下,会发现有如下几种方式存在,即学院派批评、媒体批评和作协文联系统衍生出来的批评。它们分别侧重逻辑架构、及时即兴的表态式评点和充满个人品位和情趣爱好的印象式梳理与生发。
当然三者之间绝非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它们理应相互借鉴相互吸纳和滋养。
话说回来,文艺批评要想为普通读者所认同接受和欣赏,要做到的无非就是吸收三者之长去掉其短,以兼容的气度、明晰的学理、洞达的智慧和生动的情趣去勾勒和读解我们时代的新鲜奇异的人生画卷、社会风俗乃至心灵的风雨阴晴。
在我眼里,放下身段的文艺批评,首先是充满丰富精神容量的,可又不是那种大而无当的空疏玄谈。有如从蛮荒野趣天地里走出来的韩少功,一篇用抒情表意笔法写下的并不冗长拖沓的文章《文学的“根”》,以其干净利落的雄辩和闪动的灵性搭建起一片诗意的精神殿堂,至今读起来还是那么荡气回肠,搅动你内心的波澜。
其次,放下身段的文艺批评,不是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谁都无法走近的耳提面命的方式教导我们,而是贴着人们的体温以无声的感染力捕捉住广大读者的精神需求。想当年夏尊和叶圣陶两位先生合著的《文章例话》,中学生喜欢读,大学教授也喜欢读。其实好的评述,就像明月灯火,就像潺潺甘泉,不知不觉中让我们会心亲近。而那些文章大家,用他们不摆架子的行文,如话家常的口吻,让人信赖体贴的一招一式,给读者点亮了阅读的期望和信心。
再次,放下身段的文艺批评,是讲究风格、神韵和追求文字之美的。 《艺海拾贝》的作者秦牧曾经很好地为我们阐释了何谓“风格”。在他看来,一个作家的生活道路、思想、感情、个性、选择的题材、运用语言的习惯和特色、生活知识积累的广度和深度……这一切总汇起来构成他的风格。也可以说,风格是一种个性成熟的展示,是融会贯通的才华积聚与释放。写文艺评论的人理所当然应该在自己的论述中充分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境界和审美情趣。即以秦牧先生本人来说,他的《艺海拾贝》是发表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的一部名作。迄今发行已逾百万册之多。该书之所以能成为畅销书,赢得广大读者由衷的喜爱,某种程度是跟作者采取的低姿态和平易近人的文章风格有关。秦牧先生行文生动饱满而多风趣,举证摘要如话家常,构思剪裁别具一格,好多篇幅里充满了诗情画意。现在的文艺评论家好像不大会写或者不屑于写这样的明白如话的文字了。他们的文章往往旁征博引却常常文不对题,过分学院化的遣词造句一派佶屈聱牙,生吞活剥拾人牙慧的结果常常染上历史或者常识方面的硬伤。
与此相反,我们读《艺海拾贝》或者读《美学散步》一类书,获得的却不仅仅是融会贯通的真知灼见,而且还有作者笔下清清爽爽流淌出来的美文章。越是大师,越会自在地说话,他们说得很清楚,我们作为读者也听得很明白。
但愿未来的文艺批评,别再端着架子,该放下身段就放下。这对于作者而言是自由,而对读者来说,大概也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