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沟矿区千疮百空，一片狼藉，林木植被损毁严重。
人去房空的小山村。
绿树青山被划得遍体鳞伤。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1959年，一首电影插曲《人说山西好风光》开始唱响大江南北，山西的山山水水开始成为许多人向往的地方，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位于山西北部代县境内的马鬃山。
海拔2440米，山势由东向西，属五台山山脉的马鬃山，形态险峻，山上植被茂盛，流水潺潺，特别是到了秋季，这里层林尽染，色彩斑斓，是一处难得的“世外胜境”。2011年9月下旬，记者慕名驱车来到代县，以睹美景。
一位老人的无奈叹息
从代县县城向东南约5公里后，汽车开始气咻咻地爬坡，路随水形，水随山势。此时晴空万里，秋风送爽，一切似乎如此完美。
在山谷中前行约十多分钟后，为了确保不走错路，记者将车停到路边决定再问问路。一位瘦高的老人热情地和记者聊起天来，记者得知这位老人是祖祖辈辈土生
土长的庄户人，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当记者询问马鬃山有什么好看的景点时，老人先前慈祥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非常无奈地叹口气说：哪里还有好景色呀，早被毁得甚也没甚啦!
接下来的述说中，记者得知马鬃山一带原先山青水灵，自从2000年后铁矿大面积开发，这里的静谧被隆隆的开山炮声和重型卡车的马达声打破。说到激动处，大爷走出家门指着马路对面的小河(峨河的支流)说，过去这水清凌凌得能看见河堤的石头。记者放眼望去，果然河道里正在缓缓流淌着浑浊的水流。
在随后的采访中，记者从2005年代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下发的一份文件中看到这样的内容：“对峨河(华北地区重要河流滹沱河的支流)流域的铁矿进行现场突击检查，当场发现通源和精诚两铁矿，严重违反环境保护法的规定，尾矿污水直接排入峨河，加重了峨河的污染”。
卡车整天隆隆地响，到处是尘土飞扬，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让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村民背井离乡。“上面的村子里现在只剩下三个老人啦”，大爷说。
既然山上的村庄几尽人去村空，但记者注意到眼前这条通往山里的水泥路却是修得异常宽敞，从目测来看将近6米左右。
“这条路是个‘村村通’公路”，大爷说。记者听到此言不免有些吃惊：“村村通”公路一般来讲路宽只有3.5—4米宽，而针对这样一个几乎无人村将农村道路修得如此“慷慨”，令人匪夷所思。
大爷的一番解释让记者恍然大悟：此公路最初确以“村村通”立项，县交通局以此为由向上面申请到专项资金，后来在交通局主管领导同意下，周围几个铁矿矿主又增加一部分资金将“村村通”加宽建设。
由此看来，本应为当地村民修建的“致富路”，却成为某些利益相关者的“致富路”。路是越修越宽了，但通往民心的路却越来越窄。
惨不忍睹的破碎河山
告别老大爷，记者继续前行。在经过已经被遗弃的民居后，水泥路面变成了沙土路，路面坡度也陡然提高。此时，迎面过来的满载矿石的载重汽车越来越多，记者所乘坐的车辆不得不多次停下，在尘土弥漫中等待与载重汽车错车。
经过二十多分钟盘旋颠簸，绕过一个山头，视觉霍然间开阔起来，也就在此时，俯视所及的一切情景却让记者不由惊叹起来。
在大山环绕的几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内，近百台载重汽车和装载机械分布于各个角落，连接各个作业点的则是盘绕在山腰上的简易公路。在那些幸免于难尚且挺立在山坡上的成片自然林的衬托下，简易公路仿佛是一条条黄色的绳索将大山的躯体紧密地捆绑着。
在一些山体间，垂直削切开采方式将山头一劈两半，大量的矿渣从作业面沿着陡峭的山坡倾斜下去;在山腰上，是为数众多的矿洞，一些矿洞上方是明显的山体塌方和泥石流痕迹。这些简单直接而粗暴的开采方式造就的矿渣倾倒面和塌方面，仿佛是大山流出的巨大“泪痕”，一些被掩埋不久的桦树林从土石层下面伸出绝望的躯干，向那些被削去根基的尚且依附于陡峭山坡上的姐妹们求救，然而那些姐妹们却更像一群勉强站立的被俘者，它们的倒下只是个时间问题。
进入矿区后，路面坡势开始向下变缓。在一处转弯的开阔地上，记者看到一位身着迷彩服的工人正在修理路面。上前询问得知，这位憨厚的中年汉子是矿区简易公路的护路工，在此工作有些年头，月收入3000多元。尽管呼啸而过的载重汽车卷起阵阵黄尘，这位从农村出来的护路工显然对眼下这份营生还是比较满意。
放眼望去，山间的简易公路都是修建在山腰上，一面是陡峭的山体，一面是深达百米的深谷。然而，记者注意到，在此处却是一片面积约达数百平米的平地。对于平地的“来历”，护路工的一句话让记者又吃了一惊。“去年这个地方掉下了一个挖掘机，幸亏中午司机去吃饭，要不连命也不保了”。
在进一步询问中，记者得知2010年6月的一天，由于附近的精诚矿业公司进行洞采施工过程中严重破坏山体结构，造成塌方事故，将停留在正上方公路施工面上的一台挖掘机掉入塌陷的采空区中。由于矿坑太深无法将挖掘机吊出，精诚矿业在与车主协商赔偿50余万元后直接用土石将塌陷大坑填平，形成了这片数百平米的平地。
虽然挖掘机司机因为吃午饭幸免于难，但这样的情形足以具备生产事故的各种要素，显然能够引起安监部门的重视并有相关处理纪录。为了求证修路工讲述的情况，第二天记者专门走访了代县安监局，一位柴姓的办公室主任说主管领导不在，无法对此进行答复。
记者随后又联系了精诚矿业公司潘姓负责人，潘承认当时确实发生过此类事故。对于事故中有没有人员伤亡情况出现，潘某强调说：“我拿我的人头做保证，绝对没有人员伤亡”。问及是否向有关部门上报事故情况，潘某说：“当时掉进去的挖掘机是邻近洪剑矿区的设备，我以为他们会向安监部门汇报，于是我们也就没有上报此事”。
漫长的非法开采
此时的山谷天色渐晚，就在记者准备离开塌方事故发生地时，一辆越野车也驶入空地并停留下来。从车上下来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张图纸，面对塌方面进行仔细比对。他的到来引起了记者的关注，上前询问得知，这位男子曾经担任过采区负责人。记者随即询问有关事故的情况，他说2010年6月事故发生时他已离开矿区，对于此事他是从一位当时还在该矿区工作的朋友处得到的消息。
“我听了消息后感到很困惑，两个矿区边界最近的距离也有200米以上，这200米属于隔离带。换言之，精诚矿区的采矿点如果要想延伸到洪剑矿区的边界，势必要先采通隔离带中的矿带，而隔离带中的矿产资源属于国家所有，是禁采区，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开采。我到这里就是想搞明白，精诚矿区是如何‘隔山探海’的”。
在征得同意后，记者仔细查看了这张手绘的标识明细的矿区坐标图。图纸显示，精诚矿区为倒立的“菜刀”形，洪剑矿区为一个倒立的不规则梯形。精诚矿区“刀”口一侧与洪剑矿区有约200多米的隔离带，而在这个区域内分别分布着250米、120米和130米的三处带状铁矿带。
“铁矿矿带的分布呈条状，在同一区域内几家矿区的矿带是互为通联，各自区域通过坐标点进行确定，如果不设立隔离带，两个矿区会将作业面推进到对方区域内，同时施工过程中的爆破作业也会对对方造成人员伤害，因此国家有关部门在矿区间设立隔离带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不允许任何企业私自越界开采的”，他指着图纸和现场山体对记者说：“精诚矿区采矿点要想接触到洪剑矿区边界，必须先采完隔离带中的矿石，从现场来看也的确这样”。
“事实上，精诚矿区这种跨界开采行为已经是‘老毛病’了”。谈性越来越浓的男子又向记者透露了2003年的一件事：2003年下半年，精诚矿区开采老虎崖下的矿，并已进入洪剑矿区范围。洪剑矿区向精诚矿区负责人潘某提出交涉，潘说这里属于隔离带矿。后经代县地矿局安排工作人员并召集双方企业负责人进行了现场测定，当场确定精诚矿区跨界开采属实，地矿部门责令精诚一方将采矿点退回到自己界内，同时地矿部门还在洪剑方边界埋设水泥桩确定矿界。
“可以推测，这八年来精诚矿业非法开采国家矿产资源的行为一直在延续”，这位男子面露庄重地强调到。
独特的“国”、“家”逻辑
我国地域辽阔，地质形态多样，矿产资源丰富。国家对于矿产资源的管理、开发历来非常重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明确规定：矿藏、水流、森林、山岭……都属于国家所有”。对拥有采矿权的矿产企业，国家有关法律也明确规定：超越采矿许可证规定的矿区范围开采矿产资源的，并造成矿产资源破坏的，将以非法采矿罪定罪处罚。
如果这位男子反映的情况属实，那么精诚矿业的所作所为将有触及法律底线的嫌疑。为了慎重起见，第二天记者先后采访了处理2003年跨界采矿事件地矿局的当事人和有关领导，并对精诚矿业公司负责人潘某进行了详细求证。
据代县国土资源局内部知情人(当时为地矿局处理该事件工作人员)回忆，当时接到洪剑矿区上报后，局里领导比较重视，前往处理该事件的工作人员有十余人，大体情形与反映情况基本吻合。
“罚了精诚矿业5万元人民币”。尽管事件过去多年，代县国土资源局赵平安书记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处罚决定。他表示，隔离带中的资源是属于国家的，如果谁采了这里面的资源即属于非法开采行为。他还向记者透露，就在记者采访的同时，国土资源管理局正在矿区现场对精诚矿业新的跨界开采行为进行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暂时不好下结论。
记者随后又拨通了精诚矿业公司负责人潘某的电话。潘某声称，这里面情况非常复杂，电话里有些情况不好说，希望与记者当面沟通。由于时间等因素，在记者的要求下，潘某最终还是接受了电话采访。对于2003年越界开采的事件基本认可，对于为何出现越界开采的情况，他解释道：“我的企业在2003年获得采矿证后，先修建进出矿区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就‘碰’上矿了，如果将这些矿石遗弃有点可惜，就挖了一部分。地矿局定界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采过”。
潘某补充道：“2008年代县对境内资源进行了资源整合，因为其他企业没有整合矿的资格，国土资源部门又将隔离带中的矿产资源强行划给了我们企业”。当问及资源整合以后新的采矿证是否办下来时，潘某明确表示：还没有。
尽管情况错综复杂，在进行仔细梳理后，记者发现无论是潘某明确承认的2003年“不巧‘碰’上了矿产资源，不开就可惜了”的特别逻辑解释，还是发生在2010年6月塌方生产事故的事实，这些都表明精诚矿业公司在隔离带非法开采国家资源的意图明显，并形成一定事实。这种把自“家”利益与国家利益混淆的辩解在事实面前显然苍白无力。
结语
就在记者抵达代县进行采访调研不久前的9月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到国土资源部考察。考察中，温家宝语重心长地指出：要充分认识资源是数量、质量和生态三者的有机统一。建立和维护矿产资源良好的开发秩序，防止过度开采，加强矿山地质环境保护和恢复治理，坚决制止乱挖乱采。 然而，就在总理的话语依然回荡在耳畔，在北京西南四百公里外的京津风沙源治理重点地区的山西省代县，乱挖乱采疯狂掠夺国家矿产资源，进而导致生态环境被持续破坏的行为依然肆无忌惮地进行，这一切令人深思。希望代县县委、县政府和有关部门深入领会党中央国务院有关精神，对此现象进行深入调查，发现问题根本，摆正对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的认识，为青山灵水、子孙后代做出一个负责的交代。(文/萧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