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仰交往,听他说话,读他的文章,我会想起尼克松笔下的加斯佩里,一个不爱把观点付诸激情的意大利人。加斯佩里在面对诘问的时候,总是会用这样的话温和地安抚对方:听我把这些数据念完,然后我回答您的质疑。
《中国没有榜样》这个书名,首先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解析性的姿态。这是刘仰的风格,某大报有意地在刘仰的专访中,把刘仰的温和理性解读为温吞,试图传递给人的印象,是这人觉得坐不住了,想尽力往回收了。这种春秋笔法,实在是自作多情,而且有点恶毒,或者压根儿就不能领会这样的道理:最顽强的坚守者,在形而下往往是最温和的。
而这种温和恰恰是他的力量所在。
所以我以一个老图书作业人的角度,首先要对这本《中国没有榜样》提意见,读了以后,觉得这本书编辑是有问题的。刘仰的气质和写作路数不适合书里面一惊一咋的小标题,编辑强加上去的耸动性标题很糟糕,“一瓢冷水泼向极端民族主义”,结合内文看,更是断章取义。所以我也学学《儒林外史》里的匡超人,建议大家把目录标题淹了再看书。
猛士常常是姿态平和的。
在网络时代的舆论大环境里,这种为传播思想不计较于一时的喝彩和言辞的兴奋,按照个人的“大目标”循序渐进地做解剖的“加斯佩里”风格已经非常稀缺了,在“不高兴”的团伙里,黄纪苏和刘仰似乎更具有这样的气质。刘仰的家常韵味令他的读者入迷,我觉得他是一个持久地着言说着常识的人,第一次为“不高兴”选题碰头的时候,刘仰说:我在考虑究竟怎样入手才好。我说:我有一种直观感觉,就是你刘仰的日常作业,常识,常识,还是常识。有了这个,就够了。
日复一日,他的文字已积累百万余言。他的博客长期以来娓娓道来的题材,可以说应有尽有,不乏从微小处说“大目标”的话题。
因此,对于那些总是把中国的群众当成愚民,时时冒一冒“怒其不争”怨气的精英人士,刘仰是一个让他们如芒刺在背的存在,因为刘仰的信手拈来总在不温不火地提醒他们:你们是不是想好了再说?你们这些自封的“启蒙者”,是不是该回回炉,先把自己启蒙好了再来对听众慷慨陈词?(袁伟时和长平之流就属于这样的临床案例,我们四川话说的,“感觉乱好”。拿一些支离破碎的舶来货来唬人,砖头没捏囫囵就敢来拿来拍人)精英们不是总爱拿“常识”来和“民粹”对冲吗?刘仰也在普济“常识”,不同的是他普济的是被精英人士有意遮蔽了的常识——他时时要忍不住冒犯的,是那种仗着自己读了两本西洋书因此自居“启蒙者”或“普世”先驱的装蒜的“世界主义”。
我在另一个场合曾经感叹过这样的状况——当今世界史和国际关系史,有的中国人会去故意用一种情绪去涂抹它,没有人追问:为什么会出现不顾常识的描摹,为什么某些报纸网站的国际板块的编辑,也会欣然接受可虑的“知识更新”的风习——比如他们把官方过去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颠倒一个个儿。给人感受是,我们对现代国际秩序形成的理解,替换一种角色观叙述就行了。他们告诉我们:应该把我们的既定思维来一场知识上的革命。这种方法确实省事,然而探源内在,好好梳理一下刚刚过去的战国故事。就会发现,这种技巧未免太力薄了。
《中国没有榜样》是一部抗拒遗忘的书——这里我说的“抗拒遗忘”,不但指我们中国人不幸承受的历史悲情。它还描绘了我们和美国的传统友谊的历史(申明:“传统友谊”在此绝无讽刺之意)。描画了中美之间的好感曾经怎样日益浓厚的历史,乾隆时代的华盛顿的故事,“中国女皇号”的故事,都非常曼妙。原来,严峻的国际政治故事,也可以这样来写。但刘仰讲史,跟某些凭才气做文章的“猴子掰苞谷”有着质的区别,知识精英赞美美利坚,之所以给人感觉俗气。就是假装看不到得势者前面前面有过的“不好”,去帮别人抽掉不良少年的案底。刘仰则是水银泻地的全面铺开,他在陈述理性,一种历史的理性,而理性这个词语,经常被一些反对“不高兴”的饱学之士当作自己的专利。对此,刘仰写下了这样的妙语:“从美国出发的一个决定,有时候直接到达了美国之外的一个普通人的身边,有时候经过多重传递,作用于美国之外的一群人的心里。……在人们对美国故事的向往和美国力量的真实作用之间,往往隔着一层天真。”
这种天真就是统驭我们许多年的新的宗教。
很显然,这个话题,在《中国不高兴》已经展开,这本书为什么让有些君子气苦。因为它讲述了一个宗教的衰落——这个在中国延续了30年之久的宗教,支配着经济学家、文化精英、媒体主编的世界观判断,其中一个主要信念是:以最温柔的姿态服侍美国和西方,能够避免重蹈历史上那些雄心勃勃的后发大国的麻烦。以自卑的心态认同西方的苛刻态度,会得到某种照顾和默契的回馈。循序渐进地去接近一个彼岸:一个让中国人在幻觉中完成一个国家自杀过程的超级魔术。2008年年初,中国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差一点提前宣告这个策略“胜利”了。那个时候,遍布于广东省东莞市的加工型企业还没有嗅到悲惨的气息。中国的精英对以数亿件衬衫换取一架波音飞机的产业现状是满意的,有理由相信:美国也对这种能够维持最大利润和最舒服的生活方式的格局,对中国永远处在产业链条的低端的现状,中国自主性产业在脆弱的状态下生存的局面,也是以最大热情去维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