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节。一大早,女儿和女婿就从遥远的澳洲发来短信祝福。有个朋友也发短信,说我有杨扬那样的女儿,没有原因不得意。还有个朋友回复我的短信说:牵挂是生命的一种美丽,牵挂澳洲求学的令爱更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朋友们的祝愿的确都很让我感动和得意。得意,也许真的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是谁说的?然而,人能够永远这样得意么?我一直觉得,人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影子罢了。早晨的影子长了,你就沾沾自喜?中午的影子短了,你就耿耿于怀?那么,没有影子的夜晚,你会怎么过呢?90多岁的钱伟长说过,岁月留给他不会有太多的日子,死了,就算是一次完成吧。这话令我很震惊。辛弃疾曾经唱道:惜春常怕花开早。为什么要怕呢?不是还有句话:花开自有花落时。人是一截一截地成熟,也是一截一截地老去。即便到了最后一截,也该对自己说一声:好好生活,即使是最简单的生活。
上帝有两只手,一只手可以让你在年轻时就赢得世界和情人;而另一只手则要慢慢琢磨你的心智,同时让你感到有一些甜。人生获得某种解脱也许并不难,难的是心智的完全释放。诺贝尔奖对于人的心量的确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为什么要把百来万美金递给那些再也花不动钱的老人,就在于这种缓慢的奖赏本身是一种心智的历练。我想这就是人的两种可能性。接下来的,才有真正属于你自己的选择。数年前的一个父亲节,一位朋友读了《林则徐年谱》后告诉我,林因其出生时有徐姓的好官路过而得名。我感到莫名的惊讶,因为在此之前我对“林则徐”这一名字的来历一无所知。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不过是灵魂的栖居所;然而名字有名字的信仰。信仰的空虚又往往令人惊慌,于是现代人认识了怀疑精神,但又未必有能力面对这种近似无限黑洞的精神状态。我那朋友又告诉我:事实上我们更多的是“则父”、“则母”。我回了他:则徐则虎门销烟,则金(庸)则可能华山论剑去了。这其实是个形式的吊诡。今天,面对那些人心不古、人心不轨、人心叵测的情形,我们应该去“则”谁呢?
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世俗生活的孤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绝对孤独。我称不上思想者,却难免有过世俗的孤苦和精神上的孤独;我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那般的豪情,却有着一副古道热肠和一种侠义柔情。记得曾经在一个冬日的静夜,我重读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血脉鼓胀,眼睛干涩,我仿佛听到心脏被猛烈撞击的声音。一个人,不随俗已经不易,而不从雅更是不易,——这就是真实的高尔泰。有人这样评价他:他控诉,却不止于个人的悲苦;他倨傲,却也有怜悯;他敏感,但不脆弱;他唯美,但并不苛刻。的确,我喜欢这样的思想者。
我曾经在报上得到一位女大学生的启发,读了英国作家库切的《耻》。这是一部让我竟然有些激动的小说。一位52岁的心至绝境的男人,被裹挟在一个汹涌的故事里。这个男人的寂寥和心虚,对自身的不断怀疑和重新审视,使得作品哀绝绵绵。与如今越来越多大师的作品都趋于一种生冷的淡漠相比,这部作品没有任何的说教,并且一点也不高。读完小说,我才明白,上帝和撒旦为什么选择人类的心灵作为永远的战场?他们在于考验人类究竟有谁能够在情感、理智和精神三者之间的痛苦挣扎中得到完全的解脱。人都是有原罪的。我出生了,我就是原罪;原罪意识使我安心,对于灵魂的拷问将使得任何的心虚和虚伪都无处遁形。这也就是《圣经》里所说的:“我已经说了,我已经做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其实,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合理的,就像每个人都有权利追问:鲁迅后园有没有第三棵树?这就是天理。天理是属于每个人的;天理有时候就是一杯水,它的纯净无需过多的说明。爱一个人,是一种天理;即便是不经意间划破了那层窗纸,记忆被穿透了,那里仍然有一杯水在等你。一个富人的父亲生病住院,他因生意太忙只好托人给父亲捎去一大堆营养品;而同病房一个穷人的孩子没钱买东西,只是日夜陪伴在自己的父亲身边,给父亲端上一杯水。有人对富人的父亲说:“看你儿子多好,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那父亲说:“但我更需要一杯水。”这就是天理所赋予人的一种关怀的需求。仅仅是一杯水的需求,就能够让所有的父亲感受到温暖。我曾经到处寻找这个世界上我所希望看到的表情,终于,我在这一则故事里,在一次远行的路上,在一位朋友递过来的一杯清水里,看到了一种天理的神明和灵性。
突然想到“飘然”和“飘飘然”这两个词,它们的含义俨然是不同的。“飘然”显现的是洒脱、磊落,“飘飘然”则有些轻浮、失真。葛兆光教授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2001年,清华大学想为著译等身的大学者何兆武教授举办一个八十寿辰庆祝会。那天早上,何的学生彭刚去接他时,他却早已把家门锁上,“一人飘然离开”。我觉得,这个“飘然”就极有学者的风度,是吴宓当年所坚信的那个“内心生活之真理”,是人生的大进境。而“飘飘然”则是一种心绪的自我撒野,甚至是无节制的撒野。在这种撒野的背后,究竟还有多少“内心生活之真理”被掌握了呢?借用老加尔布雷斯的话说,当今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人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一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它刚好可以用作“飘然”和“飘飘然”这两类人的注脚。
在父亲节的今天,我由“飘然”和“飘飘然”两个词,又联想到“指点”和“指指点点” 这两个词。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父亲呢?这实在是一个难以言说的话题。但我觉得父亲至少应该做到这一点:对于子女,你可以去“指点”,而不能去“指指点点”。
父亲节,遥想远方女儿女婿情怀如斯,遂记起平生坚守的一个信念:山林自有不朽业,今生只做快乐人!即便往事能够放出一万朵月亮,我也只会挨着天空想象那个简单的过去和快乐的日子。这时,庄子伏在身后问我:什么是空气的微笑?我说:川上的那一声子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