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看了《海瑞罢官》首映式
舅舅与京剧艺术大师马连良先生合编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实属新中国百花齐放的文艺园地中的一枝奇葩。历史剧《海瑞罢官》写真实的历史,演民族的清官。“文革”时,该剧却被打成“大毒草”,定了“为彭德怀鸣冤叫屈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罪行。最后,舅舅被迫害惨死狱中,马连良先生也魂归九天。
在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首映式那天,舅舅安排我坐在观众席上看戏。我已记不清是在哪一家戏院,我也不大懂京剧艺术,然而我看得出,那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演出结束后,还看到舅舅和北京市的一些领导人上台,与马连良等演员合影留念。之后,舅舅和一些人又到了后台。舅舅一直等到工作结束,才带我回家。
舅舅与演员合影以及到后台开会,都是他的工作,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与往常一样,在我的心中,这次看演出的经历,是我和舅舅生活中的一件平常事。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抛出了姚文元的《评吴晗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此后,我们整个家族便失去了昔日的安宁,全部成了重点打击、审查、迫害的对象。
关于舅舅带我去看《海瑞罢官》首演的事情,我从没提起过。后来,我们家被平反之后,我才知道,舅舅那天的活动,全被定性为反革命行动。甚至在后台开的会,也成了“策划推翻国家政权,准备二月兵变暴动计划的黑会”。
“文革”开始,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集团“三家村”中的三个成员是:舅舅吴晗、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邓拓和时任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的廖沫沙。打倒“四人帮”之后的幸存者,只有廖沫沙廖叔叔。廖叔叔在世时,曾亲口对母亲和我讲过关于舅舅在狱中如何被揪斗、批判的遭遇,也谈到舅舅被关押在秦城监狱,挣扎着抗争和无辜死亡的惨状。后来,廖叔叔和我母亲都相继去世了,我便成了这些史实的最后见证人。
5.“舅舅受到了非人折磨
1974年秋天,我刚从外地调回北京。母亲听闻廖叔叔出狱,便带着我去见廖叔叔。记得廖叔叔的家是在一栋普通的楼房里。他衣着破旧、灰暗,神态饱经沧桑。一开口,就看见他没有牙齿,那是被打掉的。初见我们母女,他的眼睛闪着亲切的光芒和激动的泪花。当我们问到秦城监狱时,老人家百感交集,哽咽起来。
廖叔叔叹息过后,才慢慢开始说话。他先说起邓拓。在《五一六通知》见报的当天,邓拓就含恨自杀了。廖沫沙说他自己体型瘦小枯干,受不了几下子毒打,就昏死过去了。因为昏死,就免掉了下面的折磨。昏死状态保全了他的性命。他还说,吴晗舅舅的身体比他结实多了,总是靠着生命的力量,咬紧牙关,硬抗着折磨。他伤心地说,舅舅受的伤、受的罪都要多呀!
廖叔叔说,在市委大院被“专政”期间,经常是他们两个人被同场揪斗。当四目相视的时候,每次见到对方都是头脸因伤肿得变了形,到处血迹斑斑,伤口外翻,血肉模糊,有的地方骨头都露了出来。舅舅的头发几乎被拔光了,都是连着皮肉,一把一把被揪下来的。
6.“要跟姚文元们斗到底!”
廖叔叔回忆,两人也被抓到中央党校“专政”过。那回,他们还能到大食堂吃饭,只是不许他们接触,更不能讲话。他曾看见舅舅坐到对面桌上,用手指着自己鼓得很高的胸部,示意受了重伤。他说舅舅说不出话的样子很可怜。一点东西也咽不下去,坐了一会儿,又被带走了。
廖叔叔流着泪说,最后一次见到舅舅后不久,就听说舅舅大口大口吐血不止,每次达几百毫升。牢中无人照顾,狱里不予医治,几天就惨死了。
一个那么健康的身躯,一条那么硬朗的汉子,终于给害死了。我的吴晗舅舅,除了一条血裤之外,没有留下遗物。
在恐怖的岁月里,从我们所能了解到的舅舅极少的话,让我们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留下了几句宝贵的话。母亲告诉我说,他告诉她,要好好活下去,不能死。他还说:“不乱讲、不轻生、不自杀,对孩子们负责任。”
另一次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押解回家后对妻儿说的。当时,他忍着伤痛,一声不吭。女儿小彦跑过去,抱着爸爸带血的腿大哭,问爸爸有多痛。这时,舅舅微笑着说:“小彦别哭,爸爸挺得过去!”他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罪。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跟姚文元们斗到底!”
“姚文元们”对《海瑞罢官》的批判是软弱的。舅舅的创作,早已深入人民心灵。历史,就是他的代言。
参考辞典
吴晗
原名吴春晗,字伯辰,笔名语轩、酉生等,1909年8月11日生于浙江省义乌市上溪镇吴店苦竹塘村。
1934年,吴晗自清华大学史学系毕业,留校任教,专讲明史。1937年起先后任教于云南大学、西南联合大学。1943年7月,在昆明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46年5月,任清华大学教授。1949年11月,40岁的吴晗任北京市副市长。195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1968年3月,吴晗被捕入狱。1969年3月18日,其妻袁震被迫害致死。1969年10月11日,吴晗在狱中死去。1976年9月23日,吴晗养女吴小彦不堪迫害,在精神病院自杀。吴晗养子吴彰现定居美国。